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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上午,国际足联的道德委员会在莫斯科的罗迪森皇家酒店举行全会。除17名委员外,国际足联负责法律实务的几位官员也出席了会议。这次会议的主要内容是介绍第68届国际足联全体会员大会刚刚通过的《道德守则修正案》并总结过去一年的工作。然后,我们调查庭的八名委员单独开会,讨论办案中遇到的一些问题并确定下次工作会议的时间和地点。调查庭主席罗杰斯女士说,下次会议将于10月下旬在哥伦比亚召开。她介绍了会议安排情况。她曾经担任过哥伦比亚的国务委员会主席。
会后,我领取了世界杯开幕式和揭幕战的球票,然后回到房间。我上网查看邮箱,发现有一封来自法国警方的邮件,告知我去年11月在瑞士巴塞尔机场被盗案的窃贼已经被捕(该案情况见公号文章“何家弘在欧洲被窃案”),即将进入审判程序,问我是否愿意参与诉讼并提出民事赔偿的请求。这是个好消息!我被偷走的钱数并不多,但是到法国参与诉讼也是一次难得的人生经历。我有些动心了。莫斯科离法国不太远,我的申根签证也还有效。但是,国际足联已经给我订好返回北京的机票,而且国内还有等待我的工作。重新安排行程可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当晚,我在卢日尼基体育场观看了世界杯的开幕式以及俄罗斯与沙特的足球赛。这是我第一次现场观看世界杯,而且贵宾席的环境很舒适,因此在愉悦的心情中还有一点小兴奋。虽然这场比赛的胜负与我无关,但我还是被数万观众的激情所感染,偶尔也随意地吼两声,反正周围的人也听不懂。俄罗斯队的5个进球让绝大多数观众欣喜若狂,只有坐在我们后上方的沙特王子和斜对面的数百名沙特球迷相当沮丧。我的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我希望沙特队也能够攻入一球,因为同情弱者是人的天性;另一方面,我又不愿意看到沙特队进球,因为想当年中国队侥幸进入世界杯决赛圈时也是颗粒无收!人的心里总有阴暗的一面。
 
周五早饭后,我穿上国际足联的“官衣”,来到酒店大堂,见到昨晚从苏黎世赶来的“大欧”。稍事寒暄之后,他带我来到大堂后面的一个会议厅。这里已经被临时改装成“谈话室”,一名技师在调试话筒和录音设备,两名翻译坐在“同传”的隔音间内阅读有关材料。大欧向我介绍他带来的案卷材料。我们此前已就案情沟通多次,但我是第一次看到书面的证据材料,包括那次轰动足坛的“马赛足球流氓事件”。
 
 
2016年6月的欧洲杯决赛期间,俄罗斯球迷在法国的马赛与英格兰球迷发生大规模暴力冲突。双方赛前在马赛老港的街头大打出手,赛后在球场看台上又发生冲突。据报道,二百多名俄罗斯球迷把两千多名英格兰球迷打得落花流水,伤亡惨重。法国警察拘捕了几名带头闹事的俄罗斯球迷,后来将其驱逐出境。据说,俄罗斯总统普京事后惊叹道:“我真的不理解,为什么二百名俄罗斯球迷能够暴打几千名英格兰球迷!”
 
此事在国际足坛引起广泛关注,甚至让人担忧2008年世界杯期间各国球迷的人身安全。俄罗斯的球迷暴力已经泛滥多年,而且有些球迷组织的背后还有政党甚至黑手党的支持。在国际舆论的压力下,俄罗斯政府开始大力整治球迷暴力问题。2016年12月24日,俄罗斯足球协会决定将“全俄球迷协会”逐出门外,后者是“马赛事件”的组织者,而我们即将见面的“老A”正是这个组织的主要负责人。
 
这是一次正式的“谈话”。国际足联的道德委与中国的监察委有相似之处,但是国际足联并没有国家执法机关的强制权,因此我们的谈话必须以对方的自愿为基础。按照惯例,这样的谈话都安排在苏黎世的国际足联总部。我是本案的主调查官,大欧是国际足联法务部官员,是本案的调查助理。我建议把这次谈话安排在莫斯科,因为这可以方便老A,而且省得我再跑一趟苏黎世。国际足联的有关负责人批准了这一行动方案,然后大欧征得了老A的同意。后者提出的惟一条件是让他的律师在场。大欧是罗马尼亚人,已在国际足联工作多年,很干练,也有经验。他在行前就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当然,国际足联的办案经费还是很充分的。我在翻阅案卷材料时看到老A与普京总统的合影照片。看来,这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物!
 
上午10时,老A带着一位律师来到门口。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外表像个建筑工人。大欧先迎上去跟他打招呼,然后把他引见给我并介绍了我的身份。问候之后,我请他们坐到对面。大欧让他们戴上耳机,并告知同声传译机上俄语的频道。
 
5月31日,我给人民大学法学院的职务犯罪侦查方向法律硕士研究生班讲课,主题是“讯问方法的法治化与文明化”。在课堂上,我介绍了英国警务专家倡导的“平和讯问法”。该讯问法包括五个阶段:计划和准备(Planning and Preparation),沟通和解释(Engage andExplain),陈述内容的澄清和质疑(Account Clarification and Challenge),结束(Closure),评估(Evaluation)。上述五阶段英文单词首字母的缩写是PEACE,有“和平”与“平和”之义,所以翻译为“平和讯问法”。我决定在这次谈话中借鉴这种方法。大欧事前已经制作了询问提纲。
 
我见老A和律师已经准备完毕,就语调平和地用英语说道:我很喜欢莫斯科,这是我第二次到访莫斯科了。第一次是在2012年6月,我应邀参加俄罗斯联邦政府举办的“第一届欧亚反腐败论坛”并发言。后来,俄罗斯联邦工商联的杂志《向导》还刊登了我的文章。
 
我让老A看了看那两本俄文的杂志,继续说道:我们这次找你谈话,目的是要澄清一些指控的事实。按照规定,我们的谈话要全程录音。可以吧?
 
示意技师开始录音之后,我先说明这次谈话的地点、时间以及参加人,然后告知对方的权利和义务、调查庭主席的立案决定、以及调查事项所涉及的《国际足联道德守则》中的条款。我和大欧开始交替询问。我们先询问了一些基础性问题,包括其职业、职务和联系方式等,然后就第一项指控的事实进行询问。
 
问:2016年6月,你去法国观看欧洲杯足球赛了吗?
答:去了。
问:你是自己去的吗?
答:不是,我们一共二百多人,包了一架专机。
问:这是“全俄球迷协会”组织的吗?
答:是的。
问:你知道6月11日在马赛发生的俄罗斯球迷和英格兰球迷的暴力冲突事件吧?
答:是的。
问:你参加了吗?
答:没有。在马赛老港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不在现场。后来在球场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也没有参加,因为我的座位在看台的上边。
问:事后,你被法国警察逮捕了,对吗?
答:不,不是逮捕,是拘留。(在老A回答之前,律师小声与老A交谈两句。)
问:你在法国受到任何处罚吗?
答:没有,就是强迫离境。
问:你是被驱逐出境的吗?
答:不是,是强迫离境,否则我就不能再进入法国了。事实上,我后来又去了法国。
……
 
我们询问了一些细节问题,然后又询问了另外两项指控的事实。谈话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在送走老A和律师之后,我和大欧商量了下一步工作方案,然后我就走出了“谈话室”。大欧在处理一些“后事”之后就要赶赴机场,当天下午返回苏黎世。
 
完成了这项重要的工作,我感到非常轻松。午后,我走出酒店,独自一人沿库图佐夫大街走过莫斯科河大桥,再沿新阿尔巴特大街一直走到克里姆林宫外,看到熙熙攘攘的游客;又来到教堂中心广场,看到载歌载舞的球迷。我努力让自己一心一意地享受这世界杯的欢乐氛围。我在强烈的阳光下暴走了两个多小时,也算是弥补了这几天欠缺的体育运动。
 
回到酒店,我用热水冲刷了身体的疲劳。然后来到11层楼的国际足联会所,一边观看电视转播的“两牙对决”,一遍品尝红酒和美食。在那场比赛即将结束时,C罗用一个漂亮的任意球完成了个人“帽子戏法”,也力挽狂澜地挽救了葡萄牙足球队。
 
这次俄罗斯之行,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我也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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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弘

何家弘

172篇文章 2年前更新

北京人,未及成年便到“北大荒”务农八年;“返城”后当过建筑工人;在爱情的推动下考取大学,随意地选择了法学专业,然后便一路求学,直至在美国西北大学获得法学博士学位;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法学教授;曾经在业余时间从事过侦查员、鉴定人、辩护律师、检察官、仲裁员、中央电视台嘉宾主持等工作;曾经到二十多个国家访问讲学;获得过若干奖项,如国家级“留学回国人员成就奖”和人民大学“公正杯”足球赛的“最佳射手奖”以及业余羽毛球比赛的金银铜牌;法学代表著作有《短缺证据与模糊事实——证据学精要》和《亡者归来——刑事司法十大误区》;业余时间创作了五部犯罪悬疑小说“三罪二无”(《血之罪》《性之罪》《X之罪》《无罪贪官》《无罪谋杀》),已经有法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英文等译本,并在台湾地区出版了中文繁体字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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